我曾布置學生準備《感悟親情》的主題班會。當我把話題寫出來的時候，教室里一片唏噓之聲，有人作嘔吐狀，有人說“肉麻”。我掃視全班，發現他們的表情是迷惘的，心態是麻木的，情感是遲鈍的，心理上是反感的。我想起當今學生感情貧乏的話語，苦苦思索著。但我堅信，學生并不缺乏情感，缺乏的是撥動情感的琴弦的巧手，缺乏的是激活學生情感的情感。

　　于是我把求助的目光掃向他們，發現有些低下自己的頭顱，有些做出以己無關的姿態，有些似乎還意猶未盡，似乎還有話說。于是我喊了一位我認為還比較有感情的同學起來說一下看法，她囁嚅著，怯生生地說：“其實親情是有的，不過我們平時很少去體會……”還沒說完，就被下面“切……”的聲音轟了下來。

　　為此我讓他們準備，在班會上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觀點不正確沒有關系，只要說得在理，有理有據就行。但不得以任何理由放棄班會的發言。

　　班會上，大家積極發表自己的看法。最后占據主流的居然是這么幾個觀點。

　　（一）、中國一直以禮儀之邦自居，親情、孝道一直在中國人的道德觀念里占有非常重要甚至是首要的地位。前幾年一首《常回家看看》又使中國掀起了一股“回家”的潮流。社會輿論對孝道也是一邊倒。不能不感嘆中國的家長真是幸福。

　　（二）、人是感情最為豐富的動物。人的感情大約有親情、友情、愛情這幾種。愛情在中國一向不被看重，過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制度使中國人的愛情如此貧乏。歷史上歌頌愛情的文學作品屈指可數，現實生活中，國人的婚姻生活瑣碎枯燥，以至于有“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之說。至于友情，原本在中國極受重視的，桃園三英、竹林七賢等成為一時佳話，可惜后來友情被貶為江湖義氣，背叛、告密在中國一時盛行。直到今天，人們還感慨友情難覓。

　　（三）、親情是強加在人身上的感情，這就決定了它是一種極不公平的感情。愛情和友情都有一個觀察思考選擇的過程。和則合，不和則散。這就確保了雙方的平等的地位和自愿的原則。但親情卻隨著“哇”地一聲哭喊，隨著生命的降臨，就強加在兩個毫不認識的人身上，迫使她們或他們生活在一起，迫使他們互相接受。而且親情不是公平的感情。一方給予另一方肉體，這一事實決定了有一方必然處于強勢地位，而另一方則處于劣勢地位。這種先天性的不公平在中國最明顯的表現形式便是封建家長制。由于親情的強制和不公平，使它成為上代束縛下一代的鎖鏈。即使在今天，打著親情旗號的家長制仍然在中國大行其道。體罰、責罵等等有違現代文明的野蠻行為在中國某些家庭內仍然司空見慣。“棍棒之下出孝子”的觀念在中國仍然大有市場。

　　（四）親情與社會有一定的矛盾。友情和愛情都是同一輩人之間的感情。雙方的眼界、知識、能力相差不大。而親情是兩代人之間的感情，兩代人在許多方面有著巨大的差異，而且一般來說是下一代比上一代進步、先進一些。但在親情中下一代又總是處于弱勢和從屬的一方。這就導致這樣一種情形：先進的要服從落后的，眼界開闊的要服從眼界狹窄的。這本身就是和進化論相違背的。我以為親情不應過于強化，倘能如此，家長制主權地位也將失去滋生的土壤。

　　（五）、親情受利益的影響最為嚴重。親情從一開始便是從物質血緣關系開始的。其中一方在很長的時間內無條件供養另一方的生活，導致另一方一直處于“負債”的情況下，雖然一般父母都說不圖什么回報，但無論從法律的角度還是道德的角度，下一代都必須供養上一代作為“還債”。這種利益的虧欠像一條鎖鏈將上一代和下一代緊緊連在一起，一旦有人想掙脫，就會被社會所不齒。這就使親情成為無法解脫的一條不歸路。

　　班會開不下去了，班會也不是在感悟親情，而是在批判親情，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我的心被針扎了一樣，陣陣痛楚襲擊著我的心房，開始我還始終保持著微笑，到后面我再也微笑不起來了，臉色也突然莊重起來。

　　我低沉而緩慢的地說，我同意同學中關于親情的部分論述，有些還很深刻，也反應我們深圳特區學生的開放和活潑，但無庸諱言，對有些觀點，我不僅不敢茍同，甚至有些還讓我痛心。我這里有幾幅生活的畫面，請同學們聽聽我對親情的感受和理解。

　　1989年的冬天，我正在進修，面臨著結業考試。白天面對的是數不盡的瑣事，只有晚上等剛剛出生幾個月的女兒睡下，才可以靜下心來趴在床頭看看書。很晚，有時眼皮直打架，用冷水洗洗臉，再埋頭看書。實在是撐不住的時候，有時連衣服也懶得脫，倒頭便睡。進入夢鄉不久，女兒凄厲的哭喊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以為在床上閉著眼睛抱著幾個月的她搖一搖哄一哄就可以混過去，沒想到幾個月的她精明得很，使出渾身解數，大哭大鬧，非要你下床抱著她在房里來回走。有時想慢慢移到床上，做出在地上走的樣子，可是任何參假使詐都滿不過女兒的心靈感受。直折騰得為父的筋疲力盡才肯罷休。她的任性，她的無知，她的只圖自己舒服，她的不講道理和無賴，天下父母誰沒有經歷過？

　　2000年12月3日下午，我父親有點不舒服，我姐說去醫院看看，他不同意，說是小毛病，睡一晚就好了。加上父親幾十年來小病不斷，我姐心里的那根弦也松弛了。4日凌晨2點多鐘，我83歲高齡的父親，突然感到不適，呼吸急促，說話也十分困難。八點送往醫院，已經不能說話了。十一點發了病危通知書，晚上十一點離開這個令他眷念的世界。他遠在深圳的兒子不在他的身邊。當凌晨一點鐘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就預感到有什么不妙，接通電話，便聽見姐姐的痛哭聲，斷斷續續的“老弟啊，我對不住你啊，我沒有照顧好我們的老爸……”

　　當我風塵仆仆地趕到湖南的時候，悲痛的母親斷斷續續地說：“在你爸最不舒服的時候，我說去喊她們起來（我姐、姐夫就在隔壁房里），你爸緊緊地拽著我的手，不讓我去喊。我知道，你爸是不想在大冷的天，在半夜三更把你姐她們吵醒來。” 我聽說是爸爸不讓母親去喊他的女兒女婿的時候，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怎樣地忍受著劇烈的不適，是怎樣艱難地度過那難熬的漫漫長夜。我的父親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在他將要與他的生命告別的時候，在他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的時候，在他自己最需要子女呵護的時候，他想到的還是他的子女。這是用怎樣的毅力、怎樣的心血鑄成的崇高的父愛啊！（我自己也哽咽了）

　　小孩需要父母的呵護，是以自己的需要任性為特征的。可以無賴、可以哭喊、可以在地上打滾，直到達到目的。

　　老人需要子女的呵護，是以對子女的關愛、理解為特征的。有時候僅僅是希望子女回家看看、坐坐、說說話而已。

　　記得小時候，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每當砍完柴挑回家后，就是屬于自己的業余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伙伴們常常喜歡玩陀螺。有比較、有勝負玩起來才有意思，于是看誰的陀螺大，看誰的陀螺旋得久，看誰的撞擊有力。于是我決心自己做一個，選好木料后，就動手制作起來。遺憾的是在快要完工的時候，鋒利的刀刃無情地砍在自己的手指上，這一刀可謂穩準狠，只見白色的骨頭都露了出來。我嚇得不敢哼聲，緊張得要命，心想：這下闖大禍了（以往的經驗是受傷要挨罵的）。看著地上的血跡，趁母親還沒有回家，趕快清理現場。受傷的手血流不止，沒辦法，去井水里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把手藏在衣袋里，擦干眼淚，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等媽媽回來。希望上天保佑，不要被媽媽發現。如果被媽媽發現，就一口咬定說是砍柴砍的。

　　母親回來，沒什么異樣。我正在慶幸，不想她在地上發現了我沒有處理干凈的血跡，問我怎么回事。我躲躲閃閃說沒什么，她看見我異樣的眼光，更加懷疑，看見我的手在袋子里，就走上來扯，我拼命躲，躲不過，我已經嚇得大哭起來。當媽媽把我血肉模糊的手從衣袋里抽出來的時候，她的眼淚也出來了，并沒有罵我，只說你怎么這么傻啊！上藥包扎后，我很慶幸的是，還賺得了幾天的休息，時至今天想起來，還有許多溫暖。

　　94年的冬天，我在深圳買了新房。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接父母過來看看。希望在他們有生之年看看他們兒子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也讓他們走出湖南，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他們來了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他們知道哪里的菜便宜，兒子媳婦孫女喜歡吃什么，我們吃剩的他們說最喜歡吃。常常說這里的蔬菜貴，蔥也貴，姜也貴。買菜就是下不了手，為此我們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有時生氣了還忍不住罵兩句。他們只是默默的忍受著。一天，我看見母親吃飯的時候，好像有什么事，總是在后面磨磨蹭蹭，端碗的手也極不穩定，我仔細一看，她有個手指老是彎在里面，我扒開母親的手，我把她的碗拿開，才看見她的手指用醫用膠布纏了好幾層，指尖隱隱約約滲出點點血跡。我問爸爸：“怎么回事？”“嘿嘿，她前天砍豬腳不小心……”“你怎么也不說一聲？！”我生氣地埋怨。“她不讓我說，應該沒事吧。”我趕快倒了一杯溫開水，強行把母親的手放在里面浸潤，然后慢慢的、輕輕的撕，一層一層，一點一點地撕。當血肉模糊的手指隱隱約約的露出來的時候，指甲去了一半，紅嫩的肉露出來。我的心真的有一種要碎了的感覺。母親啊，你這是為了什么呢？你什么也不為，就是怕我們擔心。我的女兒趴在奶奶的身邊，直看得眼淚汪汪，禁不住哭了起來。

　　當我想起母親為了不讓我們擔心而遮遮掩掩的時候，當我想起母親帶著受傷的手為我們洗菜的時候，當我們吃著母親帶著受傷的手為我們做的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的時候，當我想起她帶著受傷的手默默的為我們洗碗的時候，我的心在痛。

　　我貪玩不小心砍傷手，不告訴媽媽，是怕挨罵。這是我不懂事的見證。

　　母親為我們做飯菜砍傷手，不告訴我們，是怕子女為她擔心。這是母親對子女的無私的、沒有任何理由的愛！

　　這點點滴滴，日積月累的用幾十年心血編織起來的密密麻麻的愛，怎一個親情了得啊。

　　我想起一個故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聰明的男孩湯姆給媽媽寫了一張帳單：“湯姆給媽媽到超級市場買食品，媽媽應付5美元；湯姆自已起床疊被，媽媽應付2美元；湯姆擦地板，媽媽應付3美元；湯姆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媽媽應付10美元；合計：20美元。”湯姆寫完后，把紙條壓在餐桌上，便上床睡覺去了。忙得滿頭大汗的媽媽看到了這張紙條后，只是寬容地笑了笑，隨即在上面添了幾行字，放回了湯姆的枕邊。醒來的湯姆，看到了這樣的一張帳單：“媽媽含辛茹苦地撫養湯姆，湯姆應付0美元；媽媽教湯姆走路、說話，湯姆應付0美元；媽媽以后還將繼續為湯姆奉獻，湯姆應付0美元；媽媽擁有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小男孩，湯姆應付0美元；合計：0美元。”

　　這種情感，能還清嗎？我的同學，你回報得了嗎？你們的老師自認為是一個有感情的人，自認為是一個有孝心的人，可我在父親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又替我父親做了什么？可是面對父母，我卻是如此的無情。記得十多年前，我突然說要去深圳了，父母先是不相信，直到我拿出邊境通行證給他們看，他們默默無言。良久，父親說：“你真的要走了？”我點點頭。父親沉默許久：“你去吧，不要為我們掛念。”從此，我深圳湖南常常兩地跑，父親逢人便說，“我這個兒子最孝敬我了。”為此我也曾以此自居，仿佛自己真是一個有孝心的人了。我也曾給父親洗過頭，給父親理過發，給他洗過衣服，給他買過禮物。父親逢人便說，逢人便夸。我便認為自己做了很多很多。

　　等我匆匆趕回家，趴在父親的靈柩上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做得太少太少，連對他的養育之恩，謝謝都沒來得及說一聲。以前我只是認為自己在盡孝道，卻很少想過父親對我的好，就更不要說在人前說父親是如何理解我，如何痛愛我了。同學們，趁現在還來得及，對你們的父母說一聲謝謝吧（教室里許多已經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晚上我打開信箱，許多學生寫來信函，這位不愿說出自己姓名的學生說的有一定的代表性。

　　您給我們講了您自己的故事，講您和父母之間，和女兒之間的故事，樸實真誠，是老師情感的自然流淌，深深地激蕩著我們的心房。到最后，我們哭了，為那些故事而感動，也為我們草率對待親情而慚愧。當您把自己的親身經歷以及自己的遺憾講給我們聽的時候，我們又哭了。您對我們說，趁現在還來得及，對自己的父母說聲謝謝吧！您說自己很后悔在父親在世時，沒能親口對他說聲謝謝。您哭了，我們看到淚水從您的眼眶里流出來，大家都沉默了。那一刻，我們明白了您的用心良苦。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學生時代中印象最深的一堂班會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淚水，因為它已經流進了我們的心里。正是您的眼淚，讓這個寒冷的冬天掛著幾縷溫暖的陽光。也是您的眼淚，讓我們仿佛在一夜間長大了。陳老師，謝謝您！這也是我們班同學的心里話。（這是一位網名為咯桑的同學給我的信函）

　　我信奉：只有真誠才能贏得真誠，只有真情才能撥動真情的琴弦。